胡雯(红裤女孩)和姨父、表姐一起跳皮筋。 本报记者张沫摄
地震孤儿,一个让人忍不住动情关爱的群体,他们的无忧成长,是人们共同的祈愿。
胡雯(化名)
女,10岁,什邡市穿心店人,地震中失去父母,如今跟随姨妈姨父生活。
地震中,爸爸妈妈撒手西去,留下胡雯、爷爷奶奶和外婆一家。
地震后,外婆和爷爷奶奶两家人的亲情相向而来,却势同水火。身处其间,不由自主地,小胡雯一会儿漂到农村老家,一会儿漂到北京的领养家庭,一会儿又漂回什邡的板房区。亲情在两头,她不知道如何靠岸。
震中失去双亲
胡雯远远地用手指着一片废墟说,那里,七楼,是我的家。手指之处,楼体倾颓,只剩了下面三层。
清明节,何雯跟着姨妈姨父回什邡穿心店地震遗址祭拜。大人们烧着纸钱,小胡雯在断壁残垣中翻捡记忆。她东指一下,西划拉一下,说哪里哪里是爸爸的办公室,哪里哪里是妈妈的宿舍,哪里哪里是一家人住的地方……
去年5月12日下午,一阵猛烈的地动山摇之后,胡雯从学校一路小跑回家,拉着外婆说,同学们都嚷嚷着工厂塌了,爸爸妈妈被压在下面出不来了。
爸爸妈妈的工作单位,在距离什邡市内几十公里的穿心店。更多的时候,胡雯是和寡居的外婆李庆会一起生活在市内。
几天后,祖孙俩去辨认遗体。同去的,还有舅舅、爷爷奶奶和小叔。
叶落归根,逝者被葬在了爷爷奶奶所在的广汉农村老家。送葬那几天,胡雯大多数时候只是怔怔地看着,没有哭。
外婆说,孩子还小,这些事情还不懂得。“我们不希望地震给她留下阴影,就这样像没事一样最好了。”
但是,在没人的时候,小胡雯还是用纸叠了一个一个的心形,让外婆帮忙在爸爸妈妈坟前烧了。
在爷爷奶奶家短暂住了些日子后,她被外婆接回什邡市内的板房区。
从什邡到北京
在人前,外婆李庆会从不讳言城市生活更有利于胡雯将来的生长。
“(爷爷奶奶)他们自己生活都顾不来,还常年有病,又是在农村,咋能教育孩子嘛?”
她认为,自己的退休金加上政府对孤儿每月上千元的补助,绝对有能力把孩子带好,让她长大成人。
李庆会也盘算过,自己毕竟是60多岁的人,如果真有合适的人家,不是不可以考虑把孩子送养。当然,还得参考孩子本人的意愿。
地震两个月后,在什邡参与灾后救援的一位北京军官,见到小胡雯后,心生怜爱,遂向外婆一家表达了希望领养的意向。
这对军官夫妇俩均年逾半百,膝下一子已成人,在外地读大学。他们向李庆会承诺,孩子在北京的上学、生活都不会有任何问题,孩子可以永远不改名不改姓。至于对他们的称谓,叫叔叔阿姨或伯父伯母都可以。
李庆会对这家人很有好感。更重要的是,孩子也亲口说愿意去北京生活。
8月初,祖孙俩飞赴北京。在李庆会眼里,“人家的房子大,不像板房这么憋屈,人也好,热情。”小胡雯有自己的房间,自己的笔记本电脑,还配了手机。
在天安门广场,颐和园,鸟巢,祖孙俩人摆出各种姿势拍照,脸上绽放着笑意。
在北京“耍了一周”,李庆会返回什邡。临行前,她让孩子喊领养夫妇“爸爸妈妈”。胡雯怯怯地照着喊了。
在北京翠微小学的课堂里,胡雯开始了新学期。
从北京回什邡
仅仅是一周后,得悉了消息后的爷爷奶奶,认定李庆会“把娃儿给卖了”。两家一顿大吵之后,胡雯的小叔受命前去北京探查。
尽管小叔反馈回来的情况说“那家人家里条件很好,对娃儿也好”,但爷爷胡声成还是坚称,他们才是孩子的法定监护人,没有经过他们的许可就送养,这不合法,也难符情理。按照现行法律,孤儿的第一监护人是祖父母、外祖父母。
让一家人感到不忿的还有,他们认为李庆会在有意教唆孩子,“娃儿现在和我们很生分,连爷爷奶奶都不喊了”。
四川青川县马鹿小学的孩子们拿出印有他们照片的画册,请记者为他们留影。去年地震时,他们自发在公路旁打出自制感恩的标语牌,慰问援助队伍,感动了无数人(4月21日摄)。“5·12”汶川地震一周年之际,记者走访地震重灾区——四川省青川县、陕西省宁强县,所到之处,都是一派繁忙的建设场景,灾区人民的脸上洋
李庆会反唇相讥,“孩子本来就不是你们带大的嘛。”
通电话时,北京的军官夫妇允诺“会尽快回去补办领养程序”,同时反复向胡家表态说“会好好教育孩子”。
胡家对此并不买账。他们不能容忍孩子从她外婆手上被送养出去。
监护权问题,成为小胡雯和“北京爸爸妈妈”之间骤然隆起的断层,一时难于纠补。
北京的芦花柳影,夜月虫唱,这些,在小胡雯未来得及用心体验之前,就疏忽走开。去年9月上旬,军官夫妇无奈将孩子送回什邡,交还李庆会。
监护权分歧
去年9月18日、19日连续两天,什邡市公证处主任陈显贵为胡家和李庆会进行了一场马拉松式的调解。
“两家人一见面就开始吵,几乎要打起来。”陈显贵竭力劝慰,双方才勉强坐下来。
在抚恤金、遗产和监护权问题上,两家人分歧明显。调解的第一天,在双方争吵中过去。
第二天下午,在调解人几次修改了分配方案后,两家人算是勉强同意。各自分得抚恤金中的近7万元。剩下的约7万元,归小胡雯所有。
但在监护权问题上,双方互不让步。最后形成的,是两份看似自相矛盾的文字材料:一份材料中,李庆会认可监护权归胡家所有;另一份材料中,胡家承诺由李庆会全权处理孩子送养事宜。
这些用语艰涩、模糊的文字,不是小胡雯所能懂的,何况,她也不会关心这些。她只是会犹犹豫豫地和大人们表示,想去北京,又想和外婆在一起,还有,舅舅家的小表姐,她也舍不得离开。
姨妈姨父接管
春节前,李庆会找了老伴,再婚。小胡雯多了个外公。外公的女儿女婿,她喊姨妈姨父。
外婆再婚后,姨妈姨父就“接管”了胡雯。他们家境殷实,儿子已经上大学,没有什么额外负担,姨父童开贵是一位中学老师。在夫妇俩看来,没有比这样的家庭更适合孩子的成长了。
这样,胡雯基本上没有和外婆分开,一家人仍在一起吃饭,姨父接送她上下学。晚上,她住姨妈姨父家,这样,她的学习也好有人督导。
“孩子真的是很乖,没有什么不良习惯,而且生性活泼开朗。”童开贵说,他们已经把胡雯当成自己女儿了。
初春,姨妈带她去郊外看桃花,又给她买了新衣服,胡雯说,那天过得太开心了。
有一天,胡雯像模像样地下厨给姨妈做了道炒土豆丝。尽管菜做得半生不熟,姨妈眼里还是泛了泪花。她给孩子留言说:我亲爱的宝贝,谢谢你对我的信任,你是一个乖孩子。我希望你能健康、快乐、幸福地成长。
姨父童开贵帮胡雯建了博客,定期教她更新。博客的背景歌曲是,《用爱祈祷》——“你我血浓于水,我祈祷风停住,雨别下,生命永不会枯萎……”
有时候无意间提到爸爸妈妈时,小胡雯也不会显现出悲伤。童开贵说,这样也好,孩子快快乐乐地成长就好。
外婆李庆会也看出,孩子和姨妈姨父在一起,开始真正像个家了。她试着让孩子改口喊爸爸妈妈,但胡雯一时改不过来。
“现在再有合适的人家领养,我们倒不知该怎么办了。”童开贵夫妇舍不得孩子再离开家。
纷争再起
即便是和姨妈姨父一起生活,监护权问题仍无法回避。其间,也陆续有湖北和什邡当地的家庭找上门,希望领养胡雯。但他们很快就发现自己陷入无措——找孩子外婆谈,爷爷奶奶就气愤难平,找爷爷奶奶谈,外婆又不认可。
4月24日,什邡公证处主任陈显贵决心出面再给两家调解一次。之前,他分别找两家人说合,要求双方心平气和地坐下来谈,“不能生气,不能骂人”。
调解开始时,两家人还算克制。李庆会捧了一把瓜子给亲家母,对方推说不吃,但还是接下了,然后犹豫了一下,摊放在了面前的桌上。
很快,一言不合,双方的对话充斥了火药味。爷爷胡声成几次起身欲退席,“监护权没得谈,我们为死者负责,不会让出去。”
李庆会也按捺不住,开始挥舞手臂,“为死者负责,你们为什么不为活人负责?你们管过孩子一天吗?”
局面失控,陈显贵不得不终止了调解。双方年龄都大了,一旦出现什么不虞,他担不起。
调解再次无果,李庆会神情怅然。她决定了,下一步,只能法院见。
“父女”协定书
晚上吃饭,胡雯用筷子拨拉着碗里的辣椒说,北京最辣的菜也比不上这里最不辣的。然后模仿小沈阳,“眼睛一闭一睁,一天就过去了,嚎……”
她想用四川话模仿,舔着嘴唇想了半天,没找到感觉。
舅舅家的小表姐这时过来了。两人同岁,在一个班上课,姐姐稍长几月。
胡雯撂下碗,跑上前搂住姐姐说,我们是最好的朋友了,然后狠狠地在姐姐脸上亲了一下。
胡雯说,她的愿望是开着长翅膀的车,想去哪里就去哪里,还要有几间别墅,她要和姐姐同住一间。
她字写得好,“这一点随她爸爸”。
让她写几个字看看。她舔着嘴唇想了想,一笔一画地写:应该笑着面对生活,不管一切如何!
趁人不注意,她又在旁边画上了一只老虎,两翼长着翅膀。她属虎。
为什么给许多东西都装上翅膀?胡雯又舔舔嘴唇,没了答案。
姨父童开贵逗胡雯:“啊呀,你吃这么多,自己昨天还说要减肥呢,都成胖丫头了。”
胡雯撒娇,伸手去捂姨父的嘴,不让人说她胖。
姨父佯装生气吓唬她,她就扯着嗓子表情夸张地喊:“姨妈……”
多数时候,童开贵直呼胡雯“女儿”。两人订立了“父女协定书”——姨父要求她每天写一篇日记,凡事要讲道理,不能使小性子;她要求姨父,不能酒后开车,要允许她吃质量合格的零食,允许她随时向姨妈告状……
晚饭后,街头华灯初上。童开贵牵着女儿的手,回家。父女俩人的身影被街灯拉伸,投在路面,一高一低,疏落成一地坎坷。 |